※香港大學學生會文學院學生會中文學會《友文》徵文比賽——等【季軍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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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的他,二十七歲,早已大學畢業多年,如果要讓他用四字成語來形容自己,會選擇一事無成。
他覺得他的人生一直在「等」。
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在等什麼。從小學、中學到大學,每天「返學等放學,放學飲可樂」;開始全職工作了,人生也沒大分別,把「學」字改成「工」字,就是他現在的生活。
不像他的大學同學阿澤早早訂立明確目標︰三十歲創業、娶得美人歸,也不像小學同學阿坤心裡放不下科研夢,毅然辭去教席跑到美國唸博士。他暗生羨慕之感,卻又無法逃離困局——等是一種站在原地轉圈的迷失。
百歲光陰尚且彷若夢蝶,十年時間更是一念即逝,十七歲的一切像是昨天的事。明明十七歲的他覺得時間過得實在太慢了,每天看著課室裡的時鐘一下一下跳動最是煎熬,怎麼突然就從學生生涯畢業了?
「各位同學早呀,今天活動開始之前,我們先聽聽與主題有關的歌和詩,再一起談談經歷和分享,有興趣的話,可以留下寫詩。」
他特別記得十七歲的那一次文學學會小聚。那比學生還要興奮的文學學會導師主持著活動,阿萃幫著導師點開簡報和影片。
第一首歌徐徐播放,陳百強的歌,很動聽,但未曾動情的他沒有共鳴。
第二首歌是同班好友阿恆的「飲歌」,閒來無事就哼唱兩句。阿恆是個性格特別爽朗做事卻特別溫吞的人,他曾解釋︰「我的小學老師很疼我,但我做事實在太慢了!莫老師不忍罵我,只好在等我做完練習的時候哼起副歌,結果班上的同學跟著一起唱,最後我也一邊做練習一邊跟著一起唱『你知道我在等你嗎』,唱著唱著就變成代表作啊。」
第三首是余光中的詩。沒有戀愛的經驗(學校也不容許有),他不懂如何每朵蓮都像情人,但準時是他的原則,等待損友的經驗倒是不少。
於是分享時間,他期期艾艾地談起站在火車站等朋友的經驗。導師聞言,可能因為感同身受而不住點頭,又追問了一句︰「那你有沒有等過別的東西?」
「有,等放學。」學會的人捧腹大笑,阿恆笑著與他擊掌︰「呵呵,我們目標一致!」
「哈哈哈有哪個學生的目標不一致?」
導師的問題開始有深度︰「不過,『等』到底是什麼?」
班上突然安靜下來。
「有待。」班上的模範生阿震敲碎了沉默。他一直低著頭,看不清神情,深深呼吸才抬起頭來,左手托了托眼鏡,眼神有點黯淡︰「對未來有所期待。」
他不知道這會是他聽到阿震所說的最後一番話︰「等是一種被動而忍耐的期望。等,是因為對將來有期許、充滿希望,所以等待是快樂的。等待放學是因為盼著放學後的自由時間,學生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。有些人暗戀、有些人守護,他們的寂寞和苦澀,都是因為盼望有一天對方會發現自己的心意,共譜愛曲。所以從根本上,等是快樂的,即使是等待的過程中感到痛苦,最後仍是苦盡甘來。」
阿震說完之後,大家一如既往認為這一定是老師最喜歡的標準答案,快樂地鼓掌。他卻想起,阿震振振有辭談著等待是快樂的,表情卻如此黯然。他想,如果那一天放學後切問原因,也許上星期六的文學學會大合照中還能看到他的身影。
他後來知道那時阿震已患上焦慮症,而且病情嚴重。是焦慮症讓他不斷逼迫他成為人人稱羨的高材生。
隨著年紀漸長他接觸更多人,遇上了患輕微焦慮症的阿謙。這一次,他來得及問,阿謙說,明明理性上知道自己已經做完了手上的工作,知道應該好好放鬆,卻總有預感有什麼事情在未來等著他處理。他無法享受「等待」,因為焦慮的感覺一直推著他向前走、向前走,但未來總是不安的,苦不會盡,也只會有苦來。像「等」這種停在原處靜候,困難就會自然過去的幸福,並不屬於他。
他們說,等是一種被動而忍耐的期望。在所有人覺得等待只是一種痛苦的時候,他們說,「等」是一種不屬於他們的幸福。
他回到家,脫了皮鞋,隨手把公事包扔到沙發上,拿了衣物去洗澡。
母親站在廚房,伴著除油煙機的排風聲和薑蔥炒蟹的「啪啪」聲,她大聲喊︰「阿仔!你交了家用沒?」他想,又來了,自從他開始工作,他自覺和母親的關係有點改變。
他記得他找到工作的翌日,她辭去所有工作,當個賦閒的主婦。自此,母親都會不早不遲在每月的第七日問他拿家用。他開始覺得彼此之間只有金錢,沒有親情。
但是,他知道不是這樣的。
母親這麼多年來無微不至地照顧他,他知道的。
他對牛奶過敏,母親買了羊奶,他挑食,嫌棄羊奶羶,母親二話不說買下有機豆奶和藜麥奶讓他嚐嚐。他喜歡吃海鮮,尤愛吃魚,即使海鮮從不便宜,他每星期總能吃上至少一頓蒸魚。
在父母離婚前,母親不用工作,她每天接送他上學、放學。母親不是本地人,無緣享受教育。不會英文,中文字也不太會看。剛上小學,他成績不太好,她摸摸他的髮際,問他今天學了什麼,陪他一起溫習。她努力理解書上的內容,比正式上學的他還勤力。他唸一遍默書範圍,她努力記誦幫他預習,他默書的範圍,母親全會背誦。
母親竭力幫他溫習,他成績優秀,全級二百人,前十總有他的名字。
後來,父母就離婚了。父親自覺愧疚又虧欠母親良多,二話不說把撫養權讓給她。
因為沒唸過書,母親找不到什麼薪水高的工作,於是她多做幾份工︰早餐時間她到邨裡幫鄰居賣腸粉,中午到一個家庭醫生家裡預備一日三餐的飯菜,下午到商場當清潔工到深夜,三份工作只有清潔工是輪休的工作,白天的兩份,一周七天風雨不改,幾乎沒有假期。
再沒有母親這個「默書神器」,他只好自給自足,成績卻也一落千丈。直到事隔數年,他默書重奪一百分,他禁不住問︰「媽媽,我英文默書一百分,我可以要一個願望嗎?」母親答應了。他年少無知又不懂體諒,班上的好朋友生於小康、父母雙全,拿著最新款的正版陀螺,他也想要,他問母親一百分的願望能不能換一盒陀螺,母親答應了。她在邨裡商場買的一盒,卻不知道是翻版。他也不知道,收到那刻感動極了,滿心歡喜決定帶回學校炫耀一下,可是翌日放學時哭著問她︰「為什麼要買翻版給我?」她深呼吸一下,說︰「阿仔,媽媽窮,買不起,你哪天長大了,我再買給你。」
他想起阿震說「等是有待」,母親「寡母婆守仔」守了二十多年。「守仔」何嘗不是等待?
大學畢業禮那天,母親穿得十分隆重,她特意把斑白的頭髮染黑、剪短,又燙了個自然的捲髮;然後從她朋友的朋友的親戚手上借來了一套鉛白色旗袍,袍上繡了如意紋,襯上精白高跟鞋。她常常說一身白衣十分不祥,她一向盡量避免,於是他問為什麼畢業禮又穿一身白衣,她說,以前她那年代,女孩子大學畢業,總要穿白色旗袍的。
她先出門,說給他驚喜,約了他在大學門口見。她在大學門口左手捧著一束向日葵,襯著紫色的勿忘我,右手拿著一盒正版陀螺,等了十分鐘,終於熱淚盈眶看著他穿著畢業袍匆匆跑來。他早已忘了陀螺和他不慎吐出的刀子,但她記得。
他拿著畢業證書,讓朋友阿澤幫他和母親拍一幀合照。合照現在裱在母親房間的牆上,比她當年的婚紗照還要大。
也許母親等了多年,就是在等這一天。
他關了水龍頭,拿毛巾擦乾淨身體,穿著內褲就跑出客廳涼冷氣。母親拿著薑蔥炒蟹,帶著怒氣︰「我說了多少遍不要洗完澡不要不穿衣服涼冷氣?一會兒感冒就麻煩了!吃飯!」
他坐在母親對面。畢業禮前後她的頭髮黑得發亮,現在又變回稀疏斑白。
事實上,母親自從辭職後,開始了保養和打扮︰用了面霜,魚尾紋變淺了,法令紋也是;握住筷子和碗的手還是有點粗糙,畢竟做了多年清潔工;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,塗上了一層淺淺的藕色指甲油。不用工作就有了生活︰偶爾約朋友一起唱卡拉OK、到特色餐廳聚會、與三五知己郊遊。她在補做二十年前已經想做的事,臉上也多了自信和笑容。
他安慰地想,等是一種被動而忍耐的期望,而她等到了,真好。不,我們都等到了。原來我也在等,等這一天。
他細心地把蟹肉挑出,夾到她的碗裡,說︰「媽,明天我把家用放在桌上吧,我覺得你的頭髮染棕色會很好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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